北江詩話 清 洪亮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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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江詩話
重刊北江詩話序
大雅不作,古義寝衰,末學膚詞,尠所闡發。求其扶植根柢、陶冶性情,作詩家指南者,百不獲一也。鄉先達洪稚存先生,忠讜偉節,詳載國史,生平著作等身,以詁經輿地之學為本朝巨擘,故刊行各種,幾於家有其書。此《北江詩話》六卷,乃晚年手定,刻之者三家:張詩龄中丞、李雲生太守及蜀中周霽堂茂才也。張刻袖珍本止前四卷,李刻僅後二卷,惟周刻為同里湯秋史比部抄自《卷施閣叢書》中,實為足本。惜以後進思附青雲,輒加評點於简端,多縩縩唲齵之辭,而鲜鈎讖索鑰之助。遂使讀者有佛頭着穢之憾焉。余維先生立身以忠孝為大,論學以經史為宗,論詩以三百篇為主,故於魏晋詩人,獨取陶靖節,以其去古未遠也;盛唐李杜,已視為詩派之支流;歷宋元明,旁及各家,吞雲夢者八九,目中安有餘子哉!夫不探崑崙之源者,不足與觀水;不登泰岱之巔者,不足與觀山。誦先生之詩話,必想見先生之胸襟,而後能知其扶植根柢、陶冶性靈,作詩家之指南者,若是其難能而可貴也。先生曾孫用懃,因原刻體例未合,重加校正,隨全集一併重刊,並乞誌其缘起如此。則又孝子慈孫之用心,非尋常刊布古籍者所可同日語也夫。光緒三年歲次强圉大淵獻陽月,同里後學王國均謹撰。
北江詩話卷一
西漢文章最盛,如鄒、枚、嚴、馬以迄淵、雲等,班固不區分别為立傳,此文章所以盛也。至范蔚宗始别作《文苑傳》,而文章遂自東漢衰矣。
漢文人無不識字,司馬相如作《凡將篇》、揚雄作《訓纂篇》是矣。隋唐以來,即學者亦不甚識字,曹憲注《廣雅》以「{食弁}」為「餅」、顏師古注《漢書》以「汶」為「洨」是矣。
余最喜觀時雨既降、山川出雲氣象,以為實足以窥化工之蕴。古今詩人雖善狀情景者,不能到也。陶靖節之「平疇交遠風,良苗亦懷新」,庶幾近之。次則韋蘇州之「微雨夜來過,不知春草生」亦是。此陶、韋詩之足貴。他人描摩景色者,百思不能到也。
世俗以為月中有姮娥,又有蟾蜍,非也。張衡《靈憲》云「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,姮娥竊之,奔月宫,遂託身於月,是為蟾蜍。」是蟾蜍即姮娥所化,非有二也。高誘《淮南王書注》亦云:「姮娥奔入月中,為月精。」今人稱美色者必曰「月中姮娥」,無論事涉輕褻,亦失之遠矣。
唐詩人去古未遠,尚多比興,如「玉顏不及寒鴉色」、「雲想衣裳花想容」、「一片冰心在玉壺」及玉溪生《錦瑟》一篇,皆比體也。如「秋花江上草」、「黄河水直人心曲」、「孤雲與歸鳥,千里片時間」以及李、杜、元、白諸大家,最多興體。降及宋元,直陳其事者十居其七八,而比興體微矣。
《三百篇》無一篇非雙聲疊韻。降及《楚辭》與淵、雲、枚、馬之作,以迄《三都》《兩京》諸賦,無不盡然。唐詩人以杜子美為宗,其五七言近體,無一非雙聲疊韻也。間有對句雙聲疊韻,而出句或否者,然亦不過十分之一。中唐以後,韓、李、温諸家亦然。至宋、元、明詩人,能知此者渐鲜。本朝王文簡頗知此訣,集中如「他日差池春燕影,祗今憔悴晚烟痕」,此類數十聯,亦可追蹤古人。然疊韻易曉,而雙聲難知。則聲音、訓詁之學宜講也。
杜牧之與韓、柳、元、白同時,而文不同韓、柳,詩不同元、白,復能於四家外,詩文皆别成一家,可云特立獨行之士矣。韓與白亦素交,而韓不仿白,白亦不學韓,故能各臻其極。
詠古詩,雖許翻新,然亦須略諳時势,方不貽後人口實。如唐末李昌符《绿珠詠》曰:「誰遣當年堕樓死,無人巧笑破孫家。」意極新穎。然按《晋書》纪傳:石崇被殺未久,趙王倫即敗,秀亦同誅,不待绿珠之入而家已破矣。若崇肯遣绿珠,绿珠即從命以往,亦徒喪名節耳。詩人作詩,自當成人之美,如「一代紅顏為君盡」,何等氣色;而昌符顧為此語,吾卜其非端人也。
明御史江陰李忠毅獄中寄父詩:「出世再應為父子,此心原不問幽明」,讀之使人增天倫之重。宋蘇文忠公《獄中寄子由》詩:「與君世世為兄弟,又结他生未了因」,讀之令人增友于之誼。唐杜工部送鄭虔詩:「便與先生成永訣,九重泉路盡交期」,讀之令人增友朋之風義。唐元相悼亡詩:「惟將終夜長開眼,報答平生未展眉」,讀之令人增伉儷之情。孰謂詩不可以感人哉!
昆明錢侍御澧,為當代第一流人。即以詩而論,亦不作第二人想。五言如「寒渚一孤雁,烟籬五母雞」,「風連巫峡動,烟入洞庭寬」;七言如「夜不分明花氣冷,春將狼藉雨聲多」,「曉簾纔捲燕交入,午睡欲終蟬一吟」,「拆皆成字蒸新麥,望即生津飣小梅」,「門接山光來異縣,墙分花氣與芳鄰」,皆戛戛獨造。至五言古《長風》三首及《還家》三首、七言長短句《赴隨州》一篇,無意學古人而自然入古,其杜老《北征》、元叟《舂陵行》之比乎!
錢宗伯載詩,如樂廣清言,自然入理。紀尚書昀詩,如泛舟苕霅,風日清華。王方伯太岳詩,如白頭宫監,時說開、天。陳方伯奉兹詩,如壓雪老梅,愈形倔强。張上舍鳳翔詩,如倀鬼哭虎,酸風助哀。馮文肅英廉詩,如申韓著書,刻深自喜。蔣编修士銓詩,如劍侠入道,猶餘殺機。朱學士筠詩,如激電怒雷,雲霧四塞。翁閣學方綱詩,如博士解經,苦無心得。袁大令枚詩,如通天神狐,醉即露尾。錢文敏維城詩,如名流入座,意態自殊。畢宫保沅詩,如飛瀑萬仞,不擇地流。舅氏蔣侍御和甯詩,如宛洛少年,風流自賞。吴舍人泰來詩,如便服輕裘,僅堪適體。錢少詹大昕詩,如漢儒傳經,酷守師法。王光禄鳴盛詩,如霽日初出,晴雲滿空。趙光禄文哲詩,如宫人入道,未洗鉛華。王司寇昶詩,如盛服趨朝,自矜風度。嚴侍讀長明詩,如觸目琳瑯,率非己有。王侍講文治詩,如太常法曲,究係正聲。施太僕朝幹詩,如讀甘讒鼎銘,發人深省。任侍御大椿詩,如灞橋銅狄,冷眼看春。鲍郎中之鍾詩,如昆侖琵琶,未除舊習。張舍人壎詩,如廣筵招客,間雜屠沽。程吏部晋芳詩,如白傅作詩,老姥都解。曹學士仁虎詩,如珍馔滿前,不能隔宿。張大令鶴詩,如绳樞瓮牖,時發奇花。湯大令大奎詩,如故侯門第,樽俎尚存。張宫保百龄詩,如逸客遊春,衫裳倜儻。舅氏蔣檢討蘅詩,如長孺戆直,至老益堅。汪明經中詩,如病馬振鬣,時鳴不平。錢通副澧詩,如淺話桑麻,亦關治術。李主事鼎元詩,如海山出雲,時有可采。姚郎中鼐詩,如山房秋曉,清氣流行。吴祭酒鍚麒詩,如青绿溪山,渐趨蒼古。黄二尹景仁詩,如咽露秋蟲,舞風病鶴。顧進士敏恒詩,如半空鶴唳,清響四流。瞿主簿華詩,如危樓斷簫,醒人殘夢。高孝廉文照詩,如碎裁古錦,花樣尚存。方山人薰詩,如獨行空谷,時逗疏香。趙兵備翼詩,如東方正諫,時雜詼諧。阮侍郎元詩,如金莖殘露,色晃朝陽。凌教授廷堪詩,如畫壁蝸涎,篆碑蘚蝕。李兵備廷敬詩,如三齊服官,组織輕巧。林上舍镐詩,如狂飚入座,花葉四飛。曾都轉燠詩,如鹰隼脱鞲,精采溢目。王典籍芑孫詩,如中朝大官,老於世事。秦方伯瀛詩,如久旱名山,尚流空翠。錢大令維喬詩,如逸客飧霞,惜難輕舉。屠州守紳詩,如栽盆红藥,蓄沼文魚。劉侍讀鍚五詩,如匡鼎說詩,能傾一座。管侍御世銘詩,如朝正岳瀆,鹵簿森嚴。方上舍正澍詩,如另闢池臺,廣饒佳麗。法祭酒式善詩,如巧匠琢玉,瑜能掩瑕。梁侍講同書詩,如山半鐘魚,響參天籟。潘侍御庭筠詩,如枯禪學佛,情劫未忘。史文學善長詩,如春雲出岫,舒卷自如。黎明經简詩,如怒猊飲澗,激電搜林。馮户部敏昌詩,如老鶴行庭,舉止生硬。趙郡丞懷玉詩,如鮑家骢馬,骨瘦步工。汪助教端光詩,如新月入簾,名花照鏡。楊大令倫詩,如臨摹畫幅,稍覺失真。楊户部芳燦詩,如金碧池臺,炫人心目。楊布政揆詩,如滄溟泛舟,忽得奇寶。孫兵備星衍少日詩,如飛天仙人,足不履地。吕司訓星垣詩,如宿霧埋山,斷虹飲渚。張檢討問陶詩,如骐骥就道,顧視不凡。何工部道生詩,如王謝家兒,自饒繩檢。劉刺史大觀詩,如極邊春色,仍帶荒寒。吴禮部蔚光詩,如百草作花,豔奪桃李。徐大令書受詩,如范睢宴客,草具雜陳。趙大令希璜詩,如麋鹿駕車,終難就範。施上舍晋詩,如湖海元龍,未除豪氣。伊大守秉綬詩,如貞元朝士,時務關心。方太守體詩,如松風竹韻,爽客心脾。張司馬鉉詩,如鑿險追幽,時逢異境。張上舍崟詩,如倪迂短幅,神韻悠然。劉孝廉嗣綰詩,如荷露烹茶,甘香四徹。金秀才學蓮詩,如殘蟾照海,病燕依樓。吴孝廉嵩梁詩,如仙子拈花,自饒風格。徐刺史嵩詩,如神女散髮,時時弄珠。吴司訓照詩,如風入竹中,自饒清韻。姚文學樁詩,如洛陽少年,頗通治術。孫吉士原湘詩,如玉樹浮花,金莖滴露。唐刺史仲冕詩,如出峽樓船,帆檣乍整。張大令吉安詩,如青子入筵,味别百果。陳博士石麟詩,如晴雲舒紅,媚此幽谷。項州倅墉詩,如春草乍绿,尚存冬心。邵進士葆祺詩,如香車寶馬,照耀通衢。郭文學麐詩,如大隄遊女,顧影自憐。張上舍問簪詩,如秋棠作花,凄豔欲绝。胡孝廉世琦詩,如陟險骅骝,攫空鹰隼。羅山人聘詩,如仙人奴隸,曾入蓬萊。僧慧超詩,如松花作飯,不飽獮猴。僧巨超詩,如荇葉製羹,藉清牢醴。僧小顛詩,如張顛作草,時覺神來。僧果仲詩,如郭象注莊,偶露才語。僧寒石詩,如老衲升壇,不礙真率。閨秀歸懋昭詩,如白藕作花,不香而韻。崔恭人錢孟鈿詩,如沙彌升座,靈警異常。孫恭人王采薇詩,如断绿零紅,凄豔欲绝。吴安人謝淑英詩,如出林勁草,先受驚風。張宜人鲍茝香詩,如栽花隙地,補種桑麻。余所知近時詩人如此。内惟黎明經簡未及識面。或問:君詩何如?曰:僕詩如激湍峻嶺,殊少回旋。
陸放翁六十年中萬首詩,可云多矣。然萬首實不始於此。前蜀王仁裕生平作詩滿萬首,蜀人呼曰「詩窖子」,見《蜀檮杌》及《十國春秋》。
雕蟲小技,壯夫不為。余於詩家詠物亦然。然亦有不可盡廢者。丹徒李明經御,性孤潔,嘗詠佛手柑云:「自從散罷天花後,空手而今也是香」;如皋吴布衣,性简傲,嘗詠風筝云:「直到九霄方駐足,更無一刻肯低頭。」讀之而二君之性情畢露,誰謂詩不可以見人品耶?
詩有後出而愈工者,余自伊犁赦歸,有纪恩詩云:「一體視猶同赤子,十旬俗已悉烏孫。」人以「烏孫、赤子」為工。後趙兵備翼見赠一聯云:「足以烏孫途上繭,頭幾黄祖座中梟」,則可云奇警矣。後同年韋大令佩金亦自伊犁赦回,余登揚州高明寺浮圖望海并懷韋中一聯云:「夢裏烏孫疑鬼國,望中黑子是神山。」亦為揚州人傳誦。然卒不能及趙也。
怪可醫,俗不可醫。澀可醫,滑不可醫。孫可之之文,盧玉川之詩,可云怪矣。樊宗師之記,王半山之歌,可云澀矣,然非餘子所能及也。近時詩人,喜學白香山、蘇玉局,幾於十人而九然,吾見其俗耳,吾見其滑耳。非二公之失,不善學者之失也。
近青浦王侍郎昶有《湖海詩傳》之選,刊成寄余。余於近日詩人,獨取嶺南黎簡及雲間姚椿,以其能拔戟自成一家耳。侍郎詩派出於長洲沈宗伯德濟,故所選詩,一以聲調格律為準。其病在於以己律人,而不能各隨人之所長以為去取,似尚不如《箧衍集》《感舊集》之不拘於一格也。侍郎居青浦之朱家角,昨歲二月,余自吴江至上海,因便道訪之。侍郎已病不能起,耳目之用並廢,蓋年已八十矣。濒行,侍郎持余哭,諄諄以身後志銘見屬。然尚能詩,口占一律赠余,末二語云:「一語望君須記取,好為有道撰新碑。」余亦為之揮淚而别。
詩固忌拙,然亦不可太巧。近日袁大令枚《隨園詩集》,頗犯此病。
「老尚多情覺壽徵」,商太守盤詩也。「若使風情老無分,夕陽不合照桃花」,袁大令枚詩也。二公到老,風情不衰,於此可見。
黄二尹景仁,久客都中,寥落不偶,時見之於詩。如所云「千金無馬骨,十丈有車塵」,又云「名心澹似幽州日,骨相寒經易水風。」可以感其高才不遇、孤客酸辛之况矣。
孫兵備星衍,少日詩才為同輩中第一。如集中「干杯酧我上北邙」等十數篇,求之古人中,亦不多得。小詩亦凄豔绝倫,如《夜坐詠月》云:「一度落如人小别,片時圓比夢難成」;《廣陵客感》云:「紅燭照顏年少去,碧山回首昔遊非。」讀之皆令人惘惘。中年以後,專研六書訓詁之學,遂不復作詩。即間有一二篇,亦與少日所作如出兩手矣。
汪助教端光詩,如著色屏風,五采奪目,而復能光景常新。同輩中鲜有其偶。豔體詩尤擅場,嘗有句云:「並無歧路傷離别,正是華年算死生。」描摩盡致,《疑雨集》不能過也。
學昌黎、昌谷兩家詩,不可更過。朱竹君學士詩,學昌黎而過者也。然才氣畢竟不凡。記其少時送人長句有云:「江南四月不成春,落盡桃花澹天地。」今北地有此才否?
劉文正統勳,不以詩名,然偶有作必出人頭地。乾隆中,張桐城相國廷玉予告歸里,奉勑作送行詩,時門下士如趙编修翼等,皆客公所,並令擬作,卒莫有稱意者。公在機廷,忽自握管為之,中一聯云「住憐夢裏雲山繞,去惜天邊雨露多。」遂缮進呈,純皇帝亦大賞之。 一時送行詩,遂無有出公右者。
管侍御世銘,以制舉文得名。然所作詩,實出制舉文之上。記其《漢茂陵》一律云:「要使天驕讋漢旌,登臺绝幕遠横行。雄心晚為泉鳩悔,萬命先因宛馬輕。獨攝衣冠容汲直,不留弓劍待蘇卿。凄凉玉盌人間出,起告曾無同舍生。」神完氣足,非僅以格調見長者。
畢宫保沅詩,如洪河大川,沙礫雜出,而渾渾淪淪處,自與眾流不同。平生所作,歌行最佳,次則七律。憶其《荆州水灾記事》云「劈空斧落得生門」,又云「人鬼黄泉争路入,蛟龍白日上城遊」,真景亦可云奇景。至《河南使署喜雨》詩云:「五更陡入清凉夢,萬物平添歡喜心。」則又民物一體,不愧古大臣心事矣。
余自伊犁蒙恩赦回,以出關入關所作,编為《荷戈》《賜環》二集,海内交舊作詩題集後者,不下百首,惟同年曾運使燠一絕最為得體云:「君得為詩是國恩,長歌萬里入關門。請看紹聖元符際,蘇軾文章戒不存。」
吴任臣撰《十國春秋》,搜采極博。然如前蜀安康長公主,見《後蜀紀》及《徐光溥傳》;僧醋頭,見僧智諲、後蜀賈鄂王昭遠等傳;而《前蜀公主傳》《後蜀僧眾傳》不列及之,何也?
余於四時,最喜二月,以春事方半,百草怒生,萬花方蕊,物物具發生氣象故也。 一至三月,則過於爛漫矣。因喜此月,於是植物亦最喜杏,動物亦最喜燕。少日讀《國風》「燕燕于飛」及《夏小正》「來降燕乃睇,囿有見杏」,輒覺神往。稍長,凡前人詩詞之詠杏及燕者,無不喜諷之。杏詩如「海杏大如拳」,「客子光陰詩卷裏,杏花消息雨聲中」,「小樓一夜聽春雨,深巷明朝賣杏花」;詞如「杏花疏雨裏,吹笛到天明」及「紅杏枝頭春意鬧」、「杏花春雨江南」之類是矣。自所作亦不下十數篇,在汴梁客館有《杏花》詩四绝句,其二云:「倚墙臨水只疑仙,豔絕東風二月天。要與春人鬬標格,有花枝處有秋千。」極為同人所賞。在貴州日,《行部至都匀驛館》云:「無人知道春將半,時有出墙紅杏花。」《里中檥舟亭即事》云:「一春消息杏花知」。餘不盡錄。燕詩如「燕燕尾涎涎」,「袖中有短札,願寄雙飛燕」與「金窗繡户長相見」、「飛入尋常百姓家」、「亂入紅樓檢杏梁」;詞如「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」「軟語商量不定,看足柳昏花暝」之類是也。自所作亦不下數十篇,童時《賣花聲》詞云:「燕子平生真恨事,不見梅花。」為江南北女士所傳誦。按試貴州遵義府使院,有句云「與客生疏惟燕翦,背人開落有棠梨」。《伊犁紀事》四十首中有云:「只有塞垣春燕苦,一生不及見雕梁」。《滬瀆客中雜詠》云:「避俗仍居雲水鄉,下安吟榻上雕梁。雙棲燕子孤眠客,一室權分上下牀。」他如《歸燕曲》等,皆係長篇,不更錄入。
吕司訓星垣詩,好奇特,不就繩尺,曾用七陽全韻作柏梁體見貽,多至三四百句。末二句云:「乾坤生材厚中央,前後萬古不敢望」。頗極奇肆,然古人無此例也。余亦嘗贈以長句,末四語云:「識君文名已三載,才如百川不歸海。銀河倒注弱水西,努力滄溟欲相待。」亦頗寓規於獎云。呂又有句云:「桃花離離暗妖廟」,又《題博浪椎圖》云:「人間十日索不得,海上大啸波濤聲。」蓋好奇不肯作常語如此。
古今詠月詩,佳者極多,然如「明月照高樓」、「明月照積雪」、「月華臨静夜」等篇,皆係興到之作,非規規於詠月也。李、杜為唐大家,即詠月詩而論,亦非人所能到。杜云:「四更山吐月,殘夜水明樓。」李云:「青天中道流孤月」,又云「五峰轉月色,百里行松聲。」寫月有聲有色如此,後人復何能著筆耶!古今詠雪月詩,高超者多,詠正面者殊少。王右丞「灑空深巷静,積素廣庭閒」,可云詠正面矣。吾友孫兵備星衍《終南山館看月詩》:「空裏輝流不定明,烟中影接多時绿。」亦庶幾近之。
畢宫保有青衣周某,頗學作詩,嘗有句云:「燭短夜初長。」余與同人皆賞之。
楊比部夢符,好學六朝文,小詩亦極幽峭。余嘗以一聯戲之曰:「詩筆四靈文六代,科名兩度籍三州。」蓋楊寄籍山東,補博士弟子,續舉陝西鄉試,成進士,則又浙江原籍也。比部後又寄居吾鄉,宅在烏衣橋三將軍巷,卒後,其子以比部遺命,乞余為六朝文格以表其墓,末云:「訪將軍之巷,大樹猶存,過邗水之橋,溪流半涸。亦足以悽愴傷心者矣。」即指此也。
河豚以江陰為第一。鰣魚以采石磯為第一,刀鯽以江甯棲霞港為第一。余《七招》中所云「牛渚銀鳞,晴江石華,味或華而不清,質或清而不華,藐江鄉之風味,首鯸鮧之足誇」是也。
劉相國墉,繼正揆席,人皆呼為「小諸城」。性滑稽,一日在政事堂早飯,忽朗吟曰:「但使下民無殿屎,何妨宰相有堂餐」,一坐為之噴飯。
嘉慶十年正月,紀尚書昀奉命以原官協辦大學士,乃未半月遽卒,年八十一矣。乾隆中四庫館開,其编目提要皆公一手所成,最為赡博。生平尤喜為說部書,多至六七種,故余哭公詩云:「最憐干寶搜神記,亦附劉歆輯略编。」先是,又誤傳翁閣學方綱卒,余亦有輓詩云:「最喜客談金石例,略嫌公少性情詩。」蓋金石學為公專門,詩則時時欲入考證也。後乃知誤傳,而詩已播於人口。或公聞之,亦不以為怪耳。
山陰酒,始見於梁元帝《金樓子》,并呼之為「甜酒」。考前代酒最著名者,曰「宜城醪」、「蒼梧清」、「京口酒」、「蘭陵酒」、「霅下酒」,及酒泉郡本以酒得名,余曾歷品之,究以山陰酒為第一,酒泉郡酒及「霅下」次之。「蘭陵酒」,今沂州蘭山縣釀酒法,已失傳。若「宜城、京口」酒,《南史,邵陵王綸傳》稱「曲阿酒」,皆重濁,又失之太甜,與今吴中之「福真」、錫山之「惠泉」相等,未見其美也。「汾州酒」、「滄州酒」,性又與「燒春」同,自當别論。「蒼梧清」亦同「燒春」。(「霅下酒」今名「南潯酒」)
近時士大夫頗留意飲馔。然余謂必不得已,《酒譜》為上,《茶經》次之,至一肴一味皆有食單,斯最下耳。
果以哈密瓜為上。即古之敦煌瓜也。然必届時至其地食乃佳。若貢京師者,則皆豫摘,色香味多未全,非其至也。其次則綏桃、哀梨,又次則洞庭之楊梅、閩中之橘柚,又次則凉州之蒲桃、泉州之甘蔗、伊犁之蘋果。若安石榴、廣南荔枝,則實未嘗至其地,俟再論定。
魚則海魚為上,河魚次之,江魚次之,湖魚又次之。尋常溪港之魚,則味薄而腥矣。
南中多禽,北中多獸。南中禽多巢居,北中獸多穴居。若南獸之巢居,(如熊楢之類。)北中禽之穴土,(如鸟鼠同穴之類。)則亦僅見者耳。塞外則凡禽皆穴居,以風多而林木少故也。
小說家所言,亦皆有本,如《西遊記》之雷音寺、火燄山,皆在吐魯番道中,余遣戍伊犁日曾過之。裴岑纪功碑在巴里坤南山頂關帝廟中,余本凝歸日搨數十本以貽好古者,及歸,乃取道於小南路不經此,遂無由搨取,迄今以為歉。至舍間金石,藏有此碑,尚係客西安時所購得。
終南山中牡丹高百餘尺,均係木本,花皆大如斗,香氣聞數百里。
「窮達戀明主,耕桑亦近郊。」唐錢起詩也。「身多疾病思田里,邑有流亡愧俸錢。」唐韋應物詩也。讀之覺温厚和平,去《三百篇》不遠。
杜工部詩:「近來海内為長句,汝與山東李白好。」足見長句最難,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學問者,不能作也。即以唐而論,以長句擅場者,李、杜、韓而外,亦惟高、岑、王、李四家耳。
「不知今夜遊何處,侍從皆騎白鳳凰。」逼真神仙。「黄昏風雨黑如磐,别我不知何處去。」逼真劍俠。「千回飲博家仍富,幾處報仇身不死。」逼真豪士。「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。」逼真美人。「門前債主雁行列,屋裏酒人魚貫眠。」逼真無赖。「依倚將軍势,調笑酒家胡。」逼真豪奴。近江甯友人燕山南《暑夜納凉》詩云:「破芭蕉畔一絲風。」逼真窮鬼語。陳毅《感事》云:「偏是荒年飯量加。」逼真餓鬼語。
余蒙師唐先生為垣,素工詩,今集多散失,猶憶其《過殤女厝棺》詩曰:「白晝畏人依故隴,黄昏覓伴啸孤村。」荒寒蕭瑟及小兒女情態,並寫得出。
菜花詩始於張翰「黄花如散金」,太白所云「張翰黄花句」也。近人菜花詩又有「花枝不上美人頭」句,余獨以為不然,曾反其意作一詩曰:「摘得菜花何處用?嫩黄先襯玉搔頭。」亦明此花之可以上美人頭耳。客歲,又有句曰:「深紅不豔深黄豔,菜申花開蝶四飛。」
滬瀆城近海,土人為言:曾有蛟幻作人夜叩門者,故相戒夜不闢扉。余《紀事詩》有云:「一樓四面窗,面面臨曠野。老蛟能變人,時來嚇居者。」即指此。
伊犁地較西安已高八百一十里,見《元和郡縣志》。故初一日即見新月,余《紀事詩》所云「月朔新蟾已抱肩」也。
湯泉以黄山硃砂泉為第一,久浴之實可延年益壽。驪山及昌平者次之。餘則硫黄泉居多,水性酷烈,僅可以除風濕及疥癣之疾耳。余按試貴州,《浴郭外湯泉》詩云:「半生莫謂塵勞慣,已試人間第七湯。」蓋指黄山及臨潼、盩厔、昌平州、和州、句容與石阡也。後遣戍伊犁,又浴湯泉一,近頭臺蘆草溝。
近時九列中詩,以錢宗伯載為第一,紀尚書昀次之。宗伯以古體勝,尚書以近體勝。漢軍英廉相國,亦其次也。
黄二尹景仁詩:「太白高高天尺五,寶刀明月共輝光」,「獨立市橋人不議,一星如月看多時」,豪語也。「全家都在風聲裏,九月衣裳未翦裁」,「足如可析似勞薪」,苦語也。「似此星辰非昨夜,為誰風露立中宵?」「買得我拚珠十斛,賺來誰費豆三升」,隽語也。
江甯詩人何士颙,居長干里,有友人投一詩曰:「仰首欲攀低首拜,長干一塔一詩人」。
近人有《蘋果》詩云:「绿如春水方生曰,紅似朝霞欲上時」,新穎而不涉纖,亦詠物詩之佼佼者。
近時能為中、晚唐詩者,無過方上舍正澍,其《遊仙》詩云:「鈞天樂苦無新奏,唱我紅墙夢裏詩」,「無數仙官齊仰首,殿中一帝一書生。」讀之飄飄欲仙。至若「月黑花臺一箇螢」,「紅豆樓窗懸小影」,「年年一度忌辰開」,則又鬼氣偪人矣。
吴祭酒偉業詩,熟精諸史,是以引用確切,裁對精工。然生平殊昧平仄,如以長史之「長」為平聲、韋杜之「韋」為仄聲,實非小失。
朱檢討彝尊《曝書亭集》,始學初唐,晚宗北宋,卒不能鎔鑄自成一家。
近來浙中詩人,皆辦香厲鶚《樊榭山房集》。然樊榭氣局本小,又意取尖新,恐不克為詩壇初祖。
同里錢秀才季重,工小詞,然飲酒使氣,有不可一世之槩。有三子,溺愛過甚,不令就塾,飯後即引與嬉戲,惟恐不當其意。嘗記其柱帖云:「酒酣或化莊生蝶,飯飽甘為孺子牛。」真狂士也。
「生不並時憐我晚,死無他恨惜公遲。」查编修慎行過紅豆山莊作也。近湖北張明經本,有《題袁大令小倉山房集後》云:「奄有眾長緣筆妙,未臻高格恨才多。」同一用意,而各極其妙。
北江詩話卷二
詩文之可傳者有五: 一曰性,二曰情,三曰氣,四曰趣,五曰格。詩文之以至性流露者,自六經四始而外,代殊不乏,然不數數觏也。其情之纏綿悱惻,令人可以生,可以死,可以哀,可以樂,則三百篇及《楚騷》等皆無不然。河梁桐樹之於友朋,秦嘉荀粲之於夫婦,其用情雖不同,而情之至則一也。至詩文之有真氣者,秦漢以降,孔北海、劉越石以迄有唐李、杜、韓、高、岑諸人,其尤著也。趣亦有三:有天趣,有生趣,有别趣。莊漆園、陶彭澤之作,可云有天趣者矣;元道州、韋蘇州亦其次也。東方朔之《客難》,枚叔之《七發》以及阮籍《詠懷》、郭璞《遊仙》,可云有生趣者矣。《僮約》之作、《頭責》之文以及鲍明遠、江文通之涉筆,可云有别趣者矣。至詩文講格律,已入下乘。然一代亦必有數人,如王莽之摹《大誥》,蘇绰之倣《尚書》,其流弊必至於此。明李空同、李于鱗輩,一字一句,必規倣漢魏、三唐,甚至有竄易古人詩文一二十字,即名為己作者,此與蘇綽等亦何以異?本朝邵子湘、方望溪之文,王文简之詩,亦不免有此病,則拘拘於格律之失也。
李太白或以為隴西人,或以為蜀人,或以為山東人。今以新舊《唐書》本傳及集中詩校之,云白十歲通詩書,既長,隱岷山,又為益州長史蘇頲所禮。是白為蜀人無疑。嗣後客任城,又與孔巢父等稱「竹溪六逸」,皆在山東。杜甫詩據見在而言,故云「近來海内為長句,汝與山東李白好」也。至隴西李氏之望,又非居地。
李、杜皆當稱「拾遺」。肅宗至德二年,拜甫為左拾遺;代宗立,以左拾遺召白,而白已卒。若甫稱「工部」,則劍南參幕曰檢校之官;李稱「翰林」,則賀知章薦舉時供奉之署,皆非實職,故云當稱拾遺為是。况皆朝廷之所授也。
宋朱嚴第三人及第,王禹偁贈詩曰:「榜眼科名釋褐初」,是宋人亦以第三人為榜眼。
人之一生,皆從忙裏過却。試思百事悤忙,即富貴有何趣味?故富貴而能閒者,上也。否則甯可不富貴,不可不閒。余在翰林日,冬仲大雪,忽同年張船山過訪,遂相與縱飲,興豪而酒少,因掃庭畔雪入酒足之。曾有句云:「閒中富貴誰能有?白玉黄金合成酒。」此閒中一重公案也。及自伊犁蒙恩赦歸,抵家日偶賦一绝云:「病餘纔得卸橐鞬,桃李迎門恍欲言。從此却营閒富貴,蝦蟆給廪鶴乘軒。」蓋散人之樂,實有形神並釋、魂夢俱恬者。此又閒中公案之一重也。此詩偶忘编入集,附記於此。
陶彭澤詩,有化工氣象。餘則惟能描摩山水、刻畫風雲,如潘、陸、鲍、左、二謝等是矣。
臧洪之節,過於魯連。弘演之忠,逾於豫讓。高漸離之友誼,青萍子之後勁也。欒布之義烈,王叔治之先聲也。
姑蘇、姑胥、姑餘,皆一地也。姑、胥、餘並音同。《淮南覽冥訓》:「軼鶤雞於姑餘。」高誘注:「姑餘,山名,在吴。」
忠義奮發之語,有古今一致者。祖逖渡江,中流擊楫曰:「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反者,有如此江!」宋岳飛傳:除荆南鄂州制置使,渡江中流,顧幕屬曰:「飛不擒賊,不涉此!」然逖方披荆棘得河南數郡即卒,而飛竟盪平襄、鄧,翦滅湖湘諸賊,始朝服入朝。則忠義奮發雖同,而飛之才勇過於逖矣。
李愬之用元濟降將李祐,岳飛之用楊幺賊黨黄佐,其用意並同。
飛後定諡「忠武」,見飛孫珂《金陀粹编》。其諡册引諸葛亮、郭子儀二人皆諡「忠武」為比,而《宋史》本傳不載,可云疏略矣。
邯郸淳《曹娥碑》,見《古文苑》,文筆平實,不足以當「黄絹幼婦,外孫虀臼」之譽也。蔡中郎《郭有道碑》自言「臨文無愧辭」,今讀之绝無異人處。蓋東京文體之衰,此二篇又東漢之平平者,乃知向日盛傳此二碑,皆係耳食,為古人所欺耳。余《詠史》詩云:「不被古人瞞到底,《曹娥碑》與《郭君碑》。」
關神武欲取秦宜禄妻,見《蜀記》裴松之注,《三國志》引之。近有一腐儒,必欲為神武辯無此事。不知英雄好色,本屬平常,不足為神武諱也。
賦物詩,貴在小中見大。前人詠簷馬詩,五律下半云:「當世正多事,吾曹方苦兵。那堪檐漏下,又作戰場聲。」余近遊天台,自嵊縣陸行,坐竹兜,甚適,亦有一律,下半云:「半世皋比座,前塵使者轺。老夫雙繭足,曾走萬程遥。」亦或庶幾耳。
《左傳》僖公十三年城濮之戰,《傳》言「執宛春以怒楚」。今《廬州府志》載宛春為廬州人,不知何據?
七律之多,無有過於宋陸務觀者。次則本朝查慎行。陸詩善寫景,查詩善寫情。寫景故千變萬化,層出不窮;寫情故宛轉關生,一唱三歎。蓋詩家之能事畢,而七律之能事亦畢矣。近日趙兵備翼亦擅此體,可為陸、查之亞。
中唐以後,小杜才識,亦非人所及。文章則有經濟,古近體詩則有氣势,倘分其所長,亦足以了數子。宜其薄視元、白諸人也。
有唐一代,詩文兼擅者,惟韓、柳、小杜三家。次則張燕公、元道州。他若孫可之、李習之、皇甫持正,能為文而不能為詩。高、岑、王、李、李、杜、韋、孟、元、白,能為詩而不能為文,即有文亦不及其詩。至詩及排偶文兼者,亦祗王、楊、盧、駱及李玉溪五家。餘則蘇頲、呂温、崔融、李華、李德裕等,文勝於詩;李嶠、張九齡、李益、皮日休、陸龜蒙等,詩勝於文。均不能兼擅也。宋代詩文兼擅者,亦惟歐陽文忠、蘇文忠、王荆公,南渡則朱文公,餘亦各有所長,不能兼美。
杜工部之於庾開府,李供奉之於謝宣城,可云神似。至謝、庾各有獨到處,李、杜亦不能兼也。
宋初楊、劉、錢諸人學「西崑」,而究不及「西崑」;歐陽永叔自言學昌黎,而究不及昌黎;王荆公亦言學子美,而究不及子美;蘇端明自言學劉夢得,而究亦不能過夢得。所謂棋輸先著也。
東漢人之學,以鄭北海為最。東漢人之文,以孔北海為最。東漢人之品,以管北海為最。
人才古今皆同,本無所不有。必視君相好尚所在,則人才亦趨集焉。漢尚經術,而儒流皆出於漢;唐尚詞章,而詩家皆出於唐;宋重理學,而理學皆出於宋;明重氣節,而氣節皆出於明。所謂下流之化上,捷於影響也。
一代割據之主,皆有人材佐之,方足以倔强歲月。石趙之右侯,苻秦之王景略,李蜀之范長生等是矣。降至唐末、五代皆然,吴越之羅隱,荆南之梁震,馬氏之高郁,皆其人也。他若李密之用邴元真,王世充之用段達,以迄張士誠之用黄蔡葉,雖欲不亡,得乎?
秦三良,魯兩生,以迄田横島中之五百士,諸葛誕麾下之數百人,皆未竟其用而死,惜哉!
鵲巢避太歲,明有所燭也。拘儒避反支,識有所囿也。
徐知誥輔吴之初,年未强仕,以為非老成不足壓眾,遂服藥變其鬚鬢,一日成霜。宋寇萊公急欲作相,其法亦然。余見近時公卿,鬚鬢皓然,而百方覓藥以求其黑者,見又出二公下矣。袁大令枚有《染鬚》詩,余嘗戲之曰:「公事事欲學香山,即此一端,已斷不及。香山詩曰:『白鬚人立月明中』,又云『風光不稱白髭鬚』,而公欲飾貌修容,是直陸展染鬚髮,欲以媚側室耳。」坐客皆大笑。
宋真宗稱向敏中大耐官職。此言實可警熱中及浮躁者。蓋一切功名富貴,惟能耐,器始遠大。徐中書步雲,召試得隽,急足至,方同客食牢丸,喜極,以牢丸覓口,半日不得口所在。人傳以為笑。此即不能耐故也。《世語》稱魏文帝與陳思王争為太子,及文帝得立,抱辛毗頸曰:「辛君知我喜不?」毗歸告其女憲英,憲英以為「宜懼而喜,何以能久?魏其不昌乎!」是知倉猝中最足以觇人氣局度量也。
屠刺史紳,生平好色,正室至四五,娶妾媵仍不在此數。卒以此得暴疾卒。余久之哭以詩曰:「閒情究累韓光政,醇酒終傷魏信陵。」蓋傷之也。
孫兵備星衍配王恭人,善詩,所著有《長離閣集》,兵備曾屬余為之序。蓋余次子盼孫,曾聘恭人所生次女。然兩家子女,不久並殤。恭人亦年二十四即卒。其閨房唱和詩,雖半經兵備裁定,然其幽奇惝恍處,兵備亦不能為。如「青山獨歸處,花暗一層樓」「一院露光團作雨,四山花影下如潮」。此類數十聯,皆未經人道語。
《新唐書楊貴妃傳》:「妃嗜荔枝,必欲生致之,乃置騎傳送,走數千里,味未變,已至京師。」杜牧之詩所云「一騎紅塵妃子笑,無人知是荔枝來」者也。人遂傳送荔枝自此始。不知非也。《後漢書和帝紀》云:「臨武長汝南唐羌上書云:『舊南海獻龍眼、荔枝,十里一置,五里一候,奔騰阻險,死者繼路』云云,帝遂下詔『勅大官勿復受獻。』由是遂省焉。」謝承《後漢書》所載亦同。是荔枝之貢,東漢初已然,不自唐始,亦不自貴妃始也。
李賢《後漢書注》引《帝王世紀》:「紂時,傾宫婦人衣綾纨者三百餘人。」綾字始見此。《說文》:「東齊謂布帛之細者曰綾。」《玉篇》:「綾,文繒也。」蓋布帛之細者皆可名綾,今俗有綾布是也。
余里中有以酒食醉飽至成獄訟者,余戲赠以詩,内一聯云:「内史獄詞由海蛤,涪翁風病起江瑶。」一時傳以為工。
《史記》:吕不韋使其客八人著所聞集論為八《覽》十二《紀》,三十餘萬言。漢淮南王客亦八人,《漢書》所云「八公」者是。今考兩家賓客,類皆割裂諸子、撏撦紀傳成書。秦以前古書,亡佚既多,無從對勘,即以今世所傳《文子》一書校之,遭其割截者十至七八,又故移徙前後,倒亂次序,以掩飾一時耳目,而博取重資。故余《詠史》中有一篇云:「著書空費萬黄金,剽竊根原尚可寻。《吕覽》《淮南》盡如此,兩家賓客太欺心。」足見賓客之不足恃,古今一轍。唐章懷太子注《後漢書》,魏王泰著《括地志》等盡然。李書簏以一手注《文選》,所以可貴也。
余自塞外還,道出河南偃師,聞吾友武大令億卒,往哭之,其子明經穆淳出謝,並乞題數語於繐帳,以慰先人。余即作一聯云:「降年有永有不永,廉吏可為不可為。」蓋大令諸兄皆老壽,惟大令年未周甲也。
青陽凃上舍國熙《淮陰侯》一詩,頗有論古之識,今錄之:「首建奇謀闢漢疆,韓侯未肯負高皇。不將十面收强楚,终見三齊識假王。相背君休思蒯徹,存心誰復似張良?臨風空灑英雄淚,淮水淮山兩渺茫。」
寫景易,寫情難;寫情猶易,寫性最難。若全椒王文學釐詩二斷句,直寫性者也。「呼奴具朝飱,慰兒長途飢。關心雨後寒,試兒身上衣。」「兒飢與兒寒,重勞慈母心。天地有寒燠,母心隨時深。」實能道出慈母心事。
近人有《白門莫愁湖》詩:「英雄與兒女,各自占千秋。」余以為英雄、兒女平分,尚未公允,曾口占一绝云:「神仙富貴分頭占,一箇茅山一蔣山。只有斯湖尚公道,英雄兒女總相關」。蓋分言之,不如渾言之耳。
「問君能有幾多愁?却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」李後主詞,寫愁可謂至矣。余最愛白門凌秀才霄《秦淮春漲》詩云:「春情從此如春水,傍著闌干日夜生。」寫情亦可云獨到。二君皆借春水以喻,然一覺傷心欲絕,一覺逸興遄飛,則二君之所遇然也。
「蟬曳殘聲過别枝」,實屬體物之妙。余又見殘聲未到别枝,而半道復為雀所食者,雀嗉中尚若音響,曾作《哺蟬行》云:「一蟬響一枝,十蟬響十柯,閒開四面窗,蟬響何其多。餘聲尚未到别樹,黄雀突來將汝哺。微蟲雖小響未沈,倘向黄雀喉中寻。」亦可見天地間景物,無所不有,苦吟者亦描寫不盡耳。
《左傳》:蔡哀侯見息嬀弗賓,又云楚子元欲蠱文夫人,及子元反自鄭,遂處王宫。曰「弗賓」,曰「欲蠱」,蓋好色之招釁也。今漢水入江處,有桃花夫人廟,相傳即息夫人。余嘗題一绝云:「空將妾貌比桃妍,石上桃花色可憐。何似望夫山上石,不回頭已一千年。」弔之亦原之耳。《詩序》言江漢之女,被文王之化,有不為强暴所污者。是知遇强暴而不污,惟第一等烈女子能之,若息嬀之遇楚文,高澄妻之值高洋,皆所云强暴之污也。洋之禽獸行,固不足責;楚文能為伐蔡復仇,似良心尚有未泯處。至子元蠱之成與否,尚屬疑案。總之,悲其遇可也。原其心亦可也。若元微之之崔氏,則失之於前;陸務觀之妻唐氏,則失之於後。又不可援息嬀之例。女子不幸而作秋胡之妻、樂羊之婦。然身可死,名不可没也。若息嬀者,則又恨其名之傳也。
如畫溪山,必須畫舫乃稱。平山堂之舫,不及西子湖,西子湖之舫,不及桃葉渡。至若山陰鏡湖之舟,雖船船皆畫,然正如薄笨之車,旋轉不便耳。
虎邱泛舟,以朱翠炫目勝。秦淮泛舟,以絲竹沸耳勝。平山堂泛舟,以園林池館稱心勝。若西子湖、鑑湖,則以上三者,春秋佳日,時時有之。又加以山水清華,洞壑奇妙,風雲變化,烟雨迷離,覺可以娱心志、悦耳目者,無逾此也。外如鴛鴦湖之百重楊柳,消夏灣之千里芙蕖,柳色花光,亦其次也。
余屢夢至一處:石厓陗削,門外有古澗,時濯足其中。遇有不稱心事,輒誦舊作二句云:「久無胸次居公等,别有池臺寄夢中。」即指此也。
李青蓮之詩,佳處在不著紙;杜浣花之詩,佳處在力透紙背;韓昌黎之詩,佳處在「字向紙上皆軒昂」。
漢昭帝十四歲,識上書人之詐。顯宗八歲,辨奏牘之誣。皆所謂「生而知之」者。魏高貴鄉公亦然,特所遇不幸耳。漢靈帝之不登高,晉惠帝之「何不食肉糜」,則真下愚耳。然以惠帝之愚暗,而於嵇紹之死,則曰「侍中血弗浣」。成帝之童蒙,而於劉超、鍾雅之遇害,則云「還我侍中右衛」。是知惟忠義可以感人,無智愚賢不肖之異矣。
蘇端明為《上清官碑》改作一事,不敢斥言,作一詩嫁名唐代云:「淮西功業冠吾唐,吏部文章日月光。千載斷碑人膾炙,不知世有段文昌。」近時朱檢討彝尊因事斥出南書房,亦有一绝云:「海内文章有定評,南來庾信北徐陵。誰知著作修文殿,物論翻歸祖孝徵。」二公意皆有所指。然非二公之才望學殖,亦不敢作此詩也。
歐陽公善詩而不善評詩,如所推蘇子美、梅聖俞,皆非冠绝一代之才。又自詡《廬山高》一篇,在公集中,亦屬中下。甚矣,知人知己之難也。
歐陽公「行人舉頭飛鳥驚」七字,畢竟不凡。
幔亭張樂,豔說中秋,蘭亭賦詩,韻傳上巳。黄羅傳柑之在元夜,白衣送酒之屬重陽,以及曲江之三月三日,驪山之七月七夕,皆藉詩文得傳。他若盱江之五日,上河之清明,又以圖繪益著。文人筆墨,有益於良辰勝地如此。
明李空同、王弇州皆以長句得名,李之「戰勝歸來血洗刀,白日不動青天高」,王之「老夫興發不可删,大海迴風生紫瀾」,皆屬歌行中傑作。
近時長沙張進士九徵、吾鄉萬進士應馨,才氣皆風發泉湧,惜尚多浮響。
王新城尚書作《聲調譜》,然尚書生平所作七言歌行,實受聲調之累。唐宋名家,大家均不若此。「甯可枝頭抱香死,不曾吹堕北風中。」「此世但除君父外,不曾别受一人恩。」此宋末鄭所南思肖詩也。讀之頑夫廉、懦夫立志。
言情之作,至魂夢往來,可云至矣。潛山丁秀才鵬年又翻進一層云:「如何夢亦相逢少?怕我傷心未肯來。」
商太守盤《秋霞曲》、楊户部芳燦《鳳龄曲》,皆能叙小兒女情事,宛轉關生。然淋漓盡致中,下語復極有分寸,則商為過之。
詩人愛用六朝,然能出新意者亦少。惟陳布衣毅《牛首山》詩極為警策,云:「似愁人世興亡速,不肯回頭望六朝。」
無錫一縣,明及本朝進士第一凡三人,而皆名皋:正德九年唐皋,曾寓居無錫;萬曆二年孫繼皋,今歲嘉慶六年辛酉恩科則顧皋。不及二百年,三人相繼魁天下,而皆名皋,亦異事也。
詩人用意,有不謀而合者,宋陳子高詩云:「淚眼生憎好天氣,離腸偏觸病心情。」而吾友汪助教端光云:「並無岐路傷離别,正是華年算死生。」雖取徑各别,而用意則同。然二聯亦皆前人所未道也。
王新城《居易錄》載鼎甲之衰,未有如康熙丁丑者:狀元李蟠以科場事流徙奉天,榜眼嚴虞惇以子弟中式降調,探花姜宸英亦以科場事牽涉卒於請室。余謂康熙癸未亦然:狀元王式丹以江南科場事牽涉卒於罪所。榜眼趙晋以辛卯江南主試賄賂狼藉,為巡撫張伯行參奏伏法;探花錢名世則以年羹堯黨,世宗憲皇帝特書「名教罪人」四字賜之。乾隆乙未科一甲三人亦不利:狀元吴錫龄、探花沈清藻皆及第後未一年即卒,榜眼汪镛以傳臚不到,未受職先已罰俸,官編修幾三十年,垂老始改御史。
高東井孝廉,高才不遇,所作詩亦時有憤時嫉俗之語。嘗記其《觀劇》一绝云:「曲江宴上探花回,試窘師門却費才。端莫輕他由竇客,許多卿相此中來。」
李太白詩「相迎不道遠,直至長風沙。」長風沙今在安慶府懷甯縣,即石牌灣也。《宋史周湛傳》:「為江淮發運使,上言大江歷舒州長風沙,其地最險,謂之石碑灣。湛役三千萬工,鑿河十里以避之。人以為利。」《水經注》:「江水徑長風山南,得長風口,江浦也。」
「錢唐門外卸蒲帆,小婢相扶上岸攙。一晌當風立無奈,夕陽紅透紫羅衫。」此余癸巳年初到西湖作也,不復存稿。戊午冬,乞假歸,薄遊湖上,於春渚徵君扇頭見之。
*羅世材,湖北人,成嘉慶四年進士,距鄉試時,已十一上春官矣。其題號舍詩曰:「年年棄甲笑于思,依舊青鞋布韈來。三十三回燒畫燭,可知蠟淚已成堆。」羅多髯,故以自嘲云。其房師潘學士世恩為余言之。
章编修道鴻,甲午江南解元也。是科余本擬第一人,房師以制藝中數語恐犯磨勘,力言於主司,抑置副榜第一,而章遂首多士矣。張亦十一上春官,及入翰林,已為余七科後輩,功名之遲速有定如此。康熙中,粤東梁佩蘭亦十二上春官,方得第,然選庶吉士未及散館而卒。
「古來才大難為用」,杜工部詩也。《新唐書隱逸孫思邈傳》:「獨狐信異之曰:『聖童也,顧器大難為用。』」或即工部語所本。
李學士中簡在上書房最久,諸皇子皆服其品學。乾隆乙酉歲秋,上偶以「鳩唤雨」命題,試内廷諸翰林,君詩最速成,中一聯云:「愆陽猶可挽,拙性本無他。」
應制、應試,皆例用八韻詩。八韻詩於諸體中,又若别成一格。有作家而不能作八韻詩者,有八韻詩工而實非作家者。如項郎中家達,貴主事徵,雖不以詩名家,而八韻則極工。項壬子年考差題為《王道如龍首得籠字》,五六云:「詎必全身見,能令眾體從。」貴己酉年朝考題為《草色遥看近却無得無字》,五六云:「绿歸行馬外,青入濯龍無。」可云工矣。吴祭酒錫麒,諸作外,復工此體,然庚戌考差題為《林表明霽色得寒字》,吴頸聯下句云:「照破萬家寒」,時閱卷者為大學士伯和坤,忽大驚曰:「此卷有破家字,斷不可取。」吴卷由此斥落。足見場屋中詩文,即字句亦須檢點。
詩有自然超脱,雖不作富貴語,而必非酸寒人所能到者。馮相國英廉《詠雪》詩:「填平世上崎嶇路,冷到人間富貴家」,畢尚書沅《喜雨》詩:「五更陡入清凉夢,萬物平添歡喜心」之類是也。
近人作金山詩,五言以方上舍正澍「萬古不知地,全山如在舟」二語為最,七言以童山人钰「重疊樓臺知地少,奔騰江海覺天忙」二語為最。
余有《憶女紡孫》詩云:「不是阿耶偏愛汝,歸甯無母最傷心。」及讀濬縣周大令遇渭詩《送女》云:「來時有母去時無」,則兩層并作一層,益覺沈痛。
商太守盤詩似勝於袁大令枚,以新警而不佻也。
余頗不喜吾鄉邵山人長蘅詩,以其作意矜情,描頭畫角,而又無真性情與氣也。晚年,入宋商邱犖幕,則復學步邯郸,益不足觀。其散體文,亦惟有古人面目,苦無獨到處。
原壤《貍首》之歌,已開阮籍之先,赖聖人能救正之耳。
静者心多妙。體物之工,亦惟静者能之。如柳柳州「回風一蕭瑟,林影久參差」,李嘉祐「細雨濕衣看不見,閒花落地聽無聲」。鹵莽人能體會及此否?
詩家例用倒句法,方覺奇峭生動,如韓之《雉帶箭》云:「將軍大笑官吏賀,五色離披馬前堕」。杜之《冬狩行》云:「草中狐兔盡何益?天子不在咸陽宫。」使上下句各倒轉,則平率已甚。夫人能為之,不必韓、杜矣。
作牡丹詩自不宜寒儉,即如前人詩:「國色朝酣酒,天香夜染衣。」比體也。「一叢深色花,十户中人賦。」諷諭體也。外如「看到子孫能幾家」,「一生能得幾回看?」皆是空處著筆,能實詮題面者實少。若不得已求其次,則唐李山甫之「數苞仙豔火中出,一片異香天上來」,宋潘紫巖之「一縷暗藏金世界,千重高擁玉樓臺」,尚能形容盡致。余自少至今,牡丹詩不下數十首,然實詮題面者,亦殊不多,今略附數聯於後。辛酉年《三月十五日在舍間看牡丹》詩:「得天獨厚開盈尺,與月同圓到十分」;壬子年《京邸國花堂看牡丹》詩:「縱教風雨無寒色,占得樓臺是此花」;今歲《培園看牡丹》詩:「十里散香蘇地脉,萬花低首避天人」又:「當晝乍舒千尺錦,殿春仍與十分香」;及少日里中《騰光館看牡丹》詩:「調脂金鼎儼同味,承露玉盤饒異香。」與本日所作六首,不知可有一二語能彷彿花王體格否?
白牡丹詩,以唐韋端己「入門惟覺一庭香」,及開元明公「别有玉盤承露冷,無人起向月中看」為最。近人詩「富貴叢中本色難」,亦其次也。余昨在宣城張司訓珍席上詠白牡丹云:「三霄雨露承青帝,一朵芳菲號素王。」以花在泮池旁,或尚切題也。
紅牡丹詩,前人绝少。余前在同鄉劉宫贊種之席上,賦牡丹詩,中二聯云:「神仙隊裏仍耽酒,富貴叢中獨賜绯。影共朝霞相激射,情於紅袖最因依。」僅敷衍題字,不能工也。
太倉王秀才芥子,有牡丹詩一聯云:「相公自進姚黄種,妃子徧吟李白詩。」為一時所傳誦。然究傷纖巧。
北江詩話卷三
藏書家有數等:得一書必推求本原,是正缺失,是謂考訂家,如錢少詹大昕、戴吉士震諸人是也。次則辨其板片,注其錯譌,是謂校讎家,如盧學士文弨、翁閣學方綱諸人是也。次則搜采異本,上則補石室金匱之遺亡,下可備通人博士之瀏覽,是謂收藏家,如鄞縣范氏之天一閤、錢唐吴氏之瓶花齋、崑山徐氏之傳是樓諸家是也。次則第求精本,獨嗜宋刻,作者之旨意縱未盡窺,而刻書之年月最所深悉,是謂賞鑒家,如吴門黄主事丕烈、邬鎮鲍處士廷博諸人是也。又次則於舊家中落者,賤售其所藏,富室嗜書者,要求其善價,眼别真實,心知古今,閩本蜀本,一不得欺,宋椠元椠,見而即識,是謂掠販家,如吴門之錢景開、陶五柳、湖州之施漢英諸書估是也。
南宋之文,朱元晦大家也;南宋之詩,陸務觀大家也。
成親王工詩,年四十六,髮已半白。嘗有《夜坐》詩曰:「事繁書慰夜,心短睡辭人。」
詩人之工,未有不自識字讀書始者。即以唐初四子論,年僅弱冠,而所作《孔子廟碑》,近日淹雅之士,有半不知其所出者。他可類推矣。以韓文公之頫視一切,而必諄諄曰:「凡為文辭,宜略識字。」杜工部,詩家宗匠也,亦曰「讀書難字過」。可見讀書又必自識字始矣。弄獐宰相,伏獵侍郎,不聞有詩文傳世,職是故耳。近時士大夫,亦有讀「鍼灸」之「灸」為「炙」,「草菅」之「菅」為「管」,呼「金日磾、万俟卨」如本字者,則「弄獐、伏獵」,又可以分謗矣。
吾鄉有進士起家現居要地者,人乞其一札為寒士先導,用《晋書劉宏傳》「得劉公一纸書,勝於十部從事」語,此君復椷云:「劉公何人?現居何職?乞開示,以便往拜。」人傳以為口實云。
人但知陶淵明詩一味真淳,不填故實,而以為作詩可不讀書。不知淵明所著《聖賢羣輔錄》等,又考訂精詳,一字不苟也。
道家之有真實本領者,釋氏不能學。道家之祖尚元虚者,釋氏始竊其绪餘以名於世。大抵釋氏書之精,皆莊、列之緒餘也。其至粗如「道在屎橛」等,釋氏亦竊之。南宋儒者,似又竊釋氏緒餘。此即莊子所謂「每况愈下」也。
李白《扶風豪士歌》,在吴中所作,非贈人也。《涇縣舊志》以為赠縣人萬巨所作,鑿矣。
今時學者,讀断爛朝報,即以為通曉世事;讀高頭講章,即以為沈酣經籍;何與昔人之知今知古異乎!
詩句限年,往往成讖。袁大令枚丁酉元日詩:「不賀賓朋先自賀,堂前九十四龄親。」然太夫人即於是年棄養。朱學士筠辛丑歲自福建學使任滿歸,歲朝作詩,有「五十三年律漸工」句,果於是年下世。乾隆中,皇五子口口王亦最工詩,於謝世之前,賦《元日》詩云:「三十九年蒙豢養。」亦不久奄忽。三詩並出無心,又並作於元日,並成詩讖,可云異矣。
余最愛明張夢晋一絕云:「隱隱江城玉漏催,勸君且盡掌中杯。高樓明月清歌夜,此是人生第幾回?」謂有思之惘惘、盡而不盡之致。近時桐城方世泰亦有二語云:「稱心一日足千古,高會百年能幾回?」便稍覺直致,然亦似《劍南集》中語。
詩詞之界甚嚴。北宋人之詞,類可入詩,以清新雅正故也。南宋人之詩,類可入詞,以流豔巧惻故也。至元而詩與詞更無别矣。此虞伯生、吴淵穎諸人所以可貴也。
李明經御,字琴夫,詩有奇氣,京口詞人之冠也。嘗見其《讀戰國策書後》九首之一云:「解紛如解玉連環,一笑飄然東海還。世上共求天下士,不知東海在人間。」
今歲二月中,遊天台,獨未及訪銅壺滴漏,以為歉事。秋杪,以事至焦山,張司馬鉉自京口携其台、蕩、黄山詩,屬為訂定,内有《越山至銅壺滴漏處》一篇云:「俯觀繩繫背,側立僕持踵」,頗能繪涉險情事。又云:「佛以四海水,入山一毛孔」,雖用釋典,亦與此題確稱。張娶詩人鲍海門女,字茝香,亦能詩,有《送外遊黄山台蕩》一律,頗工。張答之曰:「粗成唱和今生願,小證烟波夙世緣。」前余在京師,鲍郎中之鍾屢誇其二妹皆工詩,余未之信,今茝香即其第二妹也。
司馬從弟上舍崟,工近體詩。畫青绿山水,殊有元人筆法。曾作《萬里荷戈圖》見赠。余寄以二詩,末一首云:「荷戈人在夕陽邊,宛馬如龍不著鞭。欲貌鴻濛萬里雪,别施輕粉寫祁連。」上舍時時誦之。
焦山後有松、寥二小山,境極幽邃,鷹鵰鼋獭,遂各遽其一。今一山峰頂盡白,蓋鹰糞所積也。余守風山後,曾久憩於此,偶得句云:「鷹同獭占東西嶺,浪與人争出没舟。」荒寒奇險之景,或亦遊焦山者所未及道耳。
太倉蘇加玉茂才遊山詩,亦頗刻畫盡致,如《遊黄山朱砂菴至文殊院》詩云:「抱崖十指牢,垂巖一足賸。屈膝磨過腹,縮頂低觸胫。」遊山實有此境。辛酉冬,余過太倉,飲汪庶子學金家三日,無日不與茂才偕,飲量甚豪,一如其詩。
今人以「餻」字為俗,並附會云:唐劉夢得作《九日》詩,不敢用「餻」字。此說未確。《方言》:「餌謂之餻」。《廣雅》:「餻,餌也。」惟《說文》不收此字,徐鉉《新附》始有之。然詩人所用字,豈能盡出《說文》耶?(《北史綦連猛傳》謠云「七月刈禾太早,九月噉餻未好。」是六朝時歌謠已用餻字矣。)
吾鄉乾隆壬戌、乙丑二科,皆得鼎甲二人:壬戌榜眼楊述曾、探花湯大紳,乙丑狀元錢維城、榜眼莊存與是也。然宋時亦有之:熙甯癸丑省元邵綱、狀元余中皆毗陵人,是矣。《萬青閣偶談》載一甲三人,同時皆至八座。惟康熙癸丑狀元韓菼為禮書,榜眼王鴻緒為户書,探花徐秉義為吏侍。今考乾隆乙丑亦同:狀元錢維城刑侍贈尚書,榜眼莊存與禮侍,探花王際華户書,亦皆同時,又皆曾直南書房,皆曾為會試總裁,似又過癸丑矣。
《槐廳载筆》載兄弟同時為主考,尚漏吾鄉莊少宗伯存與、修撰培因。(皆乾隆丙子,一典試浙江,一典試福建,皆道出里門。)不二年,又皆視學。 (一直隸,一福建)無錫秦編修泉,弟編修潮。(皆乾隆癸卯。一典河南,一典陝西。)若父子同時為考官者,大學士劉統勳主考順天,其子编修墉主考廣西。皆乾隆丙子。及吾鄉劉冢宰綸主考順天,其子編修躍雲主考山東。皆乾隆庚寅也。
《池北偶談》載順治戊戌一甲三人:常熟孫承恩、鹽城孫一致、全椒吴國對,皆江南人。己亥一甲三人,亦皆江南徐元文、華亦祥、葉方藹也。至乾隆庚戌一甲三人,亦皆江南吴縣石韫玉、青陽王宗城與亮吉是也。(下科始分江蘇、安徽為二。)是科特旨,命無錫嵇文恭璜赴禮部恩榮宴,會後同年與同鄉後進三人,接坐禮部堂上,則又戊戌、己亥所不能及。信乎壽考作人之化所致也。
殿試卷例以前十本進呈。惟乾隆庚辰年,秦尚書蕙田等以十本外尚有佳卷奏,奉特旨,許以十二本進呈。是科十四名以前並入翰林,洵屬異数。至乙卯年恩科,大學士伯和坤讀卷,以無佳策,止取八本呈覽。然是科一甲有兩盛事:狀元王以銜即本科會元王以鋙胞兄,探花潘世璜又前科狀元潘世恩從兄也。
本朝一百餘年,湖南士子成進士,未有入進呈十本中者。有之,自乾隆庚辰,今劉參相權之始。暨嘉慶乙丑,劉充殿試讀卷官,而狀元探花皆在湖南矣。考宋淳熙丁未,湖南亦最盛,省元湯璹、狀元王容,皆長沙人。見《齊東野語》。
方上舍正澍有《過瓦官寺》詩曰:「廢苑苔生天子筆,(寺舊有梁武帝题額。)荒街春繡地丁花。」歎其屬對之工。然亦有所本,唐人詩云:「牀頭兩甕地黄酒,架上一封天子書。」語亦生峭可喜,乃知方詩又本於此也。
宋蘇子容詩:「把麻人眾引聲長。」蘇子由詩亦云:「明日白麻傳好語,曼聲微繞殿中央。」蓋唐宋時宣麻制,皆曼延其聲如歌詠之狀。今殿試臚傳日,鴻臚寺官立殿下唱第,引聲亦甚長,唱一甲三人、二甲第一人、三甲第一人,必移時始畢,蓋古法也。又一甲三人,唱名至三次,亦寓慎重之意。又俗語謂狀元「獨占鼇頭」,語非盡無稽。臚傳畢,贊禮官引東班狀元、西班榜眼二人前趨至殿陛下,迎殿試榜,抵陛,則狀元稍前進,立中陛石上,石正中镌升龍及巨鼇,蓋警蹕出入所由,即古所謂螭頭矣。俗語所本以此。榜亭出,一甲三人隨之,由午門正中而出。蓋親王、宰相亦無此異數。大學士嵇文恭公嘗笑語余曰:「某為宰相十年,不及一日之新進」云。
作詩造句難,造字更難。若造境造意,則非大家不能。近日順德黎明經简,頗擅此長。惜年甫四十而卒。然所存諸詩,尚足以睥睨一世。
唐少府軼華,居中河橋側,余未出塾,即與訂交。倜儻有俠氣,沈淪簿尉,非其志也。今寄居皖公山左,余遊匡廬,曾便道訪之,為題柱帖云:「看山蹤跡吾還健,入世心期爾最先。」蓋總角時第一相識也。
作富貴語,不必金玉珠寶也,如「夜深斜搭秋千索,樓閣冥濛细雨中」,及「夜深臺殿月高低」,僅寫雨及月,而富貴氣象宛然。然尚有臺殿樓閣字也。温八叉詩云:「隔竹見籠疑有鶴,捲簾看畫静無人」,韋端己詩「銀燭樹前長似晝,露桃花裏不知秋。」第二等人家,即無此氣象。近人詩,則「天氣清凉人好睡,闌干閒在月明中」,及「路暗迷人百種花」亦是。余前有《送春》詩云:「三面水亭簾不捲,百花香裏度殘春。」又《初夏》云:「居然一服清凉散,不啖荷珠即露珠。」正不必用八寶丹,自爾不寒儉也。
杜工部之救房琯,則生平「許身稷契」之一念誤之也。李供奉之知郭子儀,則生平慕魯仲連一流人之識廓之也。韓吏部之折王庭湊,則生平諫佛骨及不好神仙之定見致之也。能諫佛骨,即能驅鳄魚;能驅鳄魚,即能折王庭湊。故余嘗有《詠史》詩曰:「異類强藩盡低首,王庭湊與鳄魚同。」
古人事皆有本。明宣德時芳草鬬雞缸,即仿漢時春草雞翹織刺以為之者。史游《急就篇》:「春草雞翹凫翁濯」,顏師古注云:「春草,象其初生纖麗之狀也;雞翹,雞尾之曲垂者。」言織刺為春草雞翹之形。 一曰染衣色似之。蓋漢儒施於綃素者,明則用之於磁器耳。
《御覽》引《春秋考異》郵云:「戴絍出,蠶期起。」《詩正義》引里語云:「促織鳴,嬾婦驚。」正可相對。古人重女工,故蟲嗚亦皆以絍織為名,巧婦、布母、女鷗、工雀,名義並同。
王文簡詩,律體勝於古體,五、七言绝句又勝於五、七律。余最愛其《國士橋》一篇云:「國士橋邊水,千秋恨不窮。如聞柱厲叔,死報莒敖公。」《{虫梟}蟣夫人祠》一篇云:「霸氣江東久寂寥,永安宫殿莽蕭蕭。都將家國無窮恨,分付潯陽上下潮。」以為此非詩人之詩,可與知人論世矣。
余最喜宋魏野《上寇萊公》詩云:「有官居鼎鼐,無地起樓臺。」夫萊公以崛起為宰執,立朝未久,而云「無地起樓臺」,世尚傳其清節。今吾鄉劉文定公,官卿相者三十年,其子今少司馬躍雲繼之,父子服官於朝,至七十年之久,而家無一畝之宫、半頃之地,可云清矣。昨聞少司馬以年過七十,與休歸里,余憂其棲止無地也,先寄以詩曰:「此福真難及,君恩賜鑑湖。乍看抛笏冕,才敢憶蓴鱸。卿相兩傳久,田廬一寸無。誰將去官日,清節繪成圖?」孰謂古今人不相及哉!
吴門汪布衣绲,字墨莊,少工詩,所遇輒不偶,近歲自都中携貴人書謁揚州都轉,都轉甚禮之,復為友人所讒,卒無所得。寄食於江上舍藩家,江亦赤貧之士也。聞余至揚,偕江來訪,因同至傍花村看菊,坐半,江代吟其少日詩曰:「斟酌橋西舊酒樓,樓中夜夜唱凉州。棗花簾外初圆月,一度銷魂便白頭。」余為之擊節,以為不减明張夢晋「高樓明月清歌夜」一绝。明日,因携之謁揚州太守伊君秉綬,屬為之地,太守亦極賞此詩,酒間,汪又誦其一聯云:「古原牛嚙新生草,小院蜂攒乍放花。」亦南宋詩之佳者。
廬山周圍五百里,界九江、南康、饒州三府境,其雄偉奇秀,非霍山及衡嶽可比。又實居江、漢之衝,不知當時何以不作南嶽?余《遊廬山》詩有云:「天風一回盪,大氣自蟠礴。南瞻隘衡湘,北望小灊霍。稽首告上真,兹當作南嶽」。非於匡君貢諛,乃紀實耳。
古人之名,有必不可與之争者,即或名槩古人,亦須俟後人論定而軒輊之,當吾身則不可。嘗見岳州岳陽樓詩榜有二:東則孟襄陽,西則杜浣花,餘人不敢參也。前有妄人官是郡者,别作一榜,以己所作與杜、孟鼎足焉。甫去任,人即撤之。此與古人争名之過也。采石太白樓,亦最為東南勝景,余少時即見神龕旁有柱帖云:「我辈到來惟飲酒,先生在上莫題詩。」三十年復過此,則柱榜易矣。詢之,則近日貲郎守是郡者所為。吁,可云不自量矣。
桐城潘君恂,宰陽湖日,勤於吏治,每至冬夜三鼓,必親巡坊市,稽察非常。余友人楊繼曾自親串家醉歸,適值之,楊本龍城書院肆業諸生,有文譽,潘平時亦賞之,姑貸其過,命作《飲酒犯夜賦》,以「酒人犯法欲闖城門」為韻,限辰刻至縣交卷。楊素工帖括,不嫻詞賦,窘極,四鼓走訪余馆中,長跽乞憐,余不得已,披衣起,為代作,破曙甫畢。猶記末一聯云:「倘思玉汝於成,一篇之誥原在;不畏金吾之戒,三章之法何存?」潘君極賞之,并贈金以歸。
今關神武廟徧海内,然柱帖绝少佳者。余少時曾代人作二聯云:「一樣英雄感骓逝,千秋家國尚鵑嗁。」又云:「左傳癖應開杜預,季興功足抵岑彭。」近遊三天洞,道出孫家埠,里人方新神廟,乞作一柱聯長句,余為題云:「稍緩須臾,币歲即元稱章武;庶幾夙夜,一篇亦志在春秋。」
前人詩云:「老健方知妬婦賢。」亦有所本:《北史隋獨孤后傳》「后性尤妬忌,崩後,宣華夫人陳氏、容華夫人蔡氏俱有寵,帝頗惑之,由是發疾,至危篤,謂侍者曰:『使皇后在,吾不及此。』」則知妬婦亦有可取者。然若魏孝文幽后、齊馮淑妃等,身不正而復妬,則又獨孤后之罪人矣。
同年李賡芸,字許齋,才學兼茂,以二甲第二人成進士,以為必預館選。然是科一甲三人皆江南人,故李遂以知縣即用。余送之出都,詩末云:「郎官改祕閣,此例亦有舊。二十有七人,待子成列宿。」後李以循吏著聲,今見官浙江嘉興府太守。而黄主事鉞,遂以能書被薦入懋勤殿,未幾,對品改贊善,擢中允,竟符列宿之數。
今世士惟務作詩,而不喜涉學,逮世故日膠,性靈日退,遂皆有「江淹才盡」之誚矣。《北齊書孫搴傳》:「邢邵嘗謂之曰:『更須讀書。』搴曰:『我精騎三千,足敵君羸卒數萬。』」豈今之不務讀書者,胸次皆有孫搴三千精騎耶?
錢州倅坫,工篆書,然自負不凡,嘗刊一石章云:「斯冰之後直至小生。」余嘗戲之曰:「是何足道,張景仁淺陋下才,尚作蒼頡以來一人。斯冰上視蒼公,卑卑不足道耳。」蓋《北齊書儒林傳》:景仁以侍書致位通顯,遂除侍中,封建安王。故李百藥云:「自蒼頡以來,八體取進,一人而已。」蓋譏之也。
詩除《三百篇》外,即《古詩十九首》亦時有化工之筆,即如「青青河畔草」及「四顧何茫茫,東風摇百草」,後人詠草詩有能及之者否?次則「池塘生春草」,春草碧色,尚有自然之致。又次則王胄之「春草無人隨意绿」,可稱佳句。至唐白傅之「草绿裙腰一道斜」,鄭都官之「香輪莫碾青青草」,則纖巧而俗矣。孰謂詩不以時代降耶?
詞臣掌誥册,固屬佳選。然亦隨時代為榮辱。唐賈至世撰傳位册,詞林以為美談。獨李昊世修降表,則世以為口實矣。是雖才不逮至,然亦可悲其遇也。
袁大令枚詩,有失之淫豔者。然如「春花不紅不如草,少年不美不如老」,亦殊有齊粱間歌曲遺意。又《月中苗歌》云:「胡蝶思花不思草,郎思情妹不思家」,詞雖俚而亦有古意,不可以苗歌忽之也。
「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」蓋死生之際,亦天良激發之時。宋陸務觀,近時吴偉業,皆詩中大作家也,陸臨終詩云:「死去應知萬事空,但悲不見九州同。王師北定中原日,家祭無忘告乃翁。」人悲之,人復敬之。吴臨終填《賀新凉》一闋,其下半闋云:「故人慷慨多奇節。為當年沈吟不断,草間偷活。艾灸眉頭瓜噴鼻,此事終當决絕。早患苦重來千疊。脱屣妻孥非易事,便一錢不值何須說。人世事,幾圓缺。」人悲之,人無惜之者。則名義之繫人,豈不重乎!若謝康樂臨命詩:「韓亡子房奮,秦帝魯連恥。本是江海人,忠義動君子。」則非由衷之談,世亦不能為所欺也。最下則范蔚宗之「雖無嵇生琴,差有夏侯色。」則未死之際,已為其甥所嘲,益不足言矣。
余有《論詩絕句》二十篇,中一首云:「早年壇坫各相期,江左三家識力齊。山下蘼蕪時感泣,息夫人勝夏王姬。」又辛酉年至太倉,《過吴祭酒故居》一律云:「寂寞城南土一抔,野梅零落水雲愁。生無木石填滄海,死有祠堂傍弇州。《同谷》七歌才愈老,《秣陵》一曲淚俱流。興亡忍話前朝事,江總歸來已白頭。」亦悲之也。以江總倣之,才品適合。
西施古皆以為吴王美女,獨司馬彪《莊子注》以為夏姬。馮夷古皆以為河伯,獨彪注述舊說以為吕公子之妻。狙公古皆以為老狙及狙之長者,獨彪注以為典狙之官。彪,魏晋間博識大儒,必有所本,非苟為異說者。
吾鄉雲車,相傳為隋司徒陳杲仁守城時所製,不知即古雲梯遺製也。《墨子》「公輸班為雲梯」,《淮南兵略訓》「攻不待衝隆雲梯而城拔」,高誘注:「雲梯,可依雲而立,所以瞰敵之城中。」今吾鄉雲車,高亦與雉堞齊。惟古法以數十人推挽而前,今則以有力者一人肩之,為不同耳。
英雄好色,奸雄反可以不好色。英雄好色者,所謂不修小節,如關長生之欲娶秦宜禄妻,李西平之欲挈西川妓歸,及郭汾陽、韓蕲王、常開平等皆是也。奸雄反可以不好色者,蓋别有大志,轉不以聲色為意,如褚淵遣侍山陰公主,備見逼迫,卒不及亂。相傳明趙文華為諸生時,館一富家,其夫已殁,妻甚少,慕趙風格,夜半叩門,趙詢知為主人妻,堅不啟,明早託故辭館出,不與人言也。後淵轉以此為世主所重,趙亦以此為里黨所推。安知二人不即以此為盗名地耶?若王莽之買婢,詐云赠後將軍朱子元;隋煬之屏斥姬侍,獨與蕭后共處,則又强制之力,不久即敗露也。
郭象《莊子注》「是猶對牛鼓簧耳」,今人云「對牛彈琴」,或本於此。
「亡息肯矜紅粉豔,避秦祗覺白衣尊。」從舅氏蔣侍御和甯少日《詠白桃花》詩也。「春風似翦頻頻削,秋露如珠不敢零。」舅氏《詠方竹》詩也。均有巧思。
瓜州東北,七十年前又漲一新洲,長廣四十里,土人名翠屏洲。洲上桃花極多,三月中,在焦公山望之,爛若錦繡,故又名桃花洲。王秀才豫,洲上詩人也,曾乞余作《桃花洲歌》。秀才與阮侍郎元、秦京兆瀛交最密,所著《種竹軒詩集》,京兆為之序。
今人以九江郡西琵琶洲,謂得名於白傅為江州司馬時聽商婦琵琶於此,因號琵琶洲。不知非也。《水經注江水》下:「江水東逕琵琶山南,山下有琵琶灣。」考其道里,正在潯陽境内,則琵琶之名久矣。